做个睡衣文明人——刘墉
刘墉傍晚，正带着我的宠物大雁「啊啊」在院子里散步，看见街上走来一对夫妇，他们远远跟我打了声招呼，一边说是新搬来的，一边走上草坪自我介绍。
我接着回屋向太太报告见到了新邻居。太太一楞，说「你不是穿着睡衣吗？」
我说是啊！所以跟他们握手的时候，我先致歉说「对不起，我穿着睡衣。」而且是他们走进我们院子，我原本在自己的「地界」上散步，穿睡衣是我的自由，有什么错？老美不是常穿着比基尼站在院子里跟我聊天吗？
几年前也有过类似的事，香港一个电视媒体来我家采访，从我深夜由台北回到纽约进家门口的那一刻开始拍，第二天一大早又来拍我收拾行李的画面。我穿着睡衣，蹲在地上开箱子，太太说「你是穿睡衣耶！要不要换件衣服？」我当时回答：「他们不是要拍我的真实生活吗？还是要我特别表演个样板戏生活？难道穿西装打领带、正襟危坐地收拾行李？这种戏，我不演！」
我今天谈这个，是因为听说上海世博要开幕了，有人喊出「睡衣睡裤不出门，做个世博文明人。」
这令我想到「明治维新」时喊的口号「文明开化」！当时日本政府甚至以图画宣传，一边画穿日本传统民俗服装的，一边画戴西式礼帽、穿西服革履的，并指出后者才够「文明开化」。问题是，凭什么只有穿西装是文明开化？难道西化就需要把洋人穿什么、吃什么、怎么问安、搞不好怎么谈恋爱上床全照样搬来吗？我真不解当年有点民族自尊的日本人能不反感？还是说他们本来就有Copy Cat的喜好？如果失去文化的根本，日本就算学洋人学到船坚炮利，甚至把扶桑三岛拖到英伦三岛旁边，不还是「外黄内白」的香蕉吗？而且为什么后来回头，以日本传统文化的特质为傲，向西方拼命推介「Nishijin-ori」、「Wafuku」、「Ukiyo-e」、「No」和「sumi-e」？
正因此，当我看到「做个世博文明人」的时候，实在舒服不起来。我是为上海朋友不爽，凭什么洋人可以开「睡衣派对」、打枕头大战、番茄大战，上海人如果穿睡衣出门，就是不文明？凭什么睡衣派对上可以穿着暴露、「枕头大战」的羽绒可以散得满街乱飞，番茄大战砸得像是血流成河是文明，上海人穿着老老实实的睡衣却是不文明？
我是睡衣的拥护者，因为优点太多了！首先它宽松通气，有利皮肤呼吸和血液循环。第二，它穿脱方便，有利节省时间。第三，它简单朴实，有利经济预算。甚至还有个大好处，是睡衣特别能防虫。举个例子，我有回在院子里不小心捅到马蜂窝，所幸戴了帽子又竖起衣领，头上没被蛰。只闻睡衣上面马蜂撞击的啵啵声不断，而且一只只挂在睡衣上拼命「往里刺」，我飞快地跑进屋把衣服脱下团起来狠狠踩几脚，足足看到六只蜂尸，而我居然毫发无伤。我后来想，好险哪！所幸穿的是睡衣，因为它上下都宽松，尤其站着，少有与皮肤贴近的地方，所以那些马蜂发出的针枪，全挂在了衣服表面。相对的，如果我穿的是一般衬衫牛仔裤，只怕非进医院急诊不可。
睡衣其实也是时髦的，君不见美国国家地理杂志(National Geographic)摄影记者贾斯汀．格里哥利亚(Justin Guariglia)非但惊艳于上海人的睡衣，还出版摄影专集？服装界更不用说了，我就有一套名牌休闲服，宽袖宽裤，松紧腰带，加上一条条平行的花纹，十足睡衣的样子。话说回来，什么是休闲服、什么是睡衣，有个界定吗？相信很多人经验过，穿着条纹衬衫，被人笑说像睡衣。反过来，睡衣当然也可以作休闲服。衬衫如果穿上床，可以称为睡衣；睡衣如果穿上街散步，就能称为「散步衣」。我甚至穿着睡衣种花种菜，觉得风流足比陶渊明，而且做完「园事」，把睡衣轻松脱掉送洗，因为轻而薄，既省水又省清洁剂，更有利于环保。所以睡衣还能成为「工作衣」。
不知去过香港的朋友有没有发现，那里的大马路两侧虽然是高楼大厦的纯西式建筑，但是小巷里全然中国风格。好多洋人朋友就爱香港的这种特色，既有西式的方便，又不失中国的风味。同样的道理，上海人既然在弄堂邻里间发展出方便的睡衣文化，只要不透明、不煽情、不破烂、不解衣般礴，又有何不可？或许还能因此成为观光卖点，连外来的客人也要买几套上海睡衣骄其亲友呢！
尊重一个国家，就要尊重他们的文化；尊重自己，就要勇于保护自己的特质。每次看见非洲国家元首，带着一票妻女，穿着传统服装接待穿西装打领带的外宾，都佩服非洲人的坚持。因为那不只是坚持，更是自信。我也欣赏APEC时，各国元首穿着当地服装亮相。君不见那些印尼的、马来的、菲律宾的、新加坡的衣服，因为属于热带，件件宽松，换成条纹印花，十足像睡衣。
当然，文化是走向精致的。上海人如果想上街穿睡衣，又能被认为是一种文明，不妨在睡衣上多加点创意，把上海睡衣真正发展成一种「流行服饰」。更重要的是既然尊重自己，就要穿出自信，可别把地铁当卧房、餐厅当菜场、粗俗当豪放、下流当风流。
您想想！如果每个上海睡衣族，都能穿着剪裁合度、轻便飘逸的睡衣，举止优雅、言谈轻柔、待人亲切、礼貌周到，不是能展现「帝力何有于我哉」的自由与魏晋清谈的文人雅韵吗？搞不好改天睡衣成为上海人的特色常服，还得个如服、轻衣、云装之类的美称呢！
我甚至想出个点子，世博可以不赞成「睡衣入园」，却能像许多美国企业，平常规定西装领带，周末准许牛仔便服，每月专挑一天作「睡衣游园之夜」，而且大事宣传。信不信，设计师会藉此大搞创意，睡衣文化会因此百花齐放，而且保证全世界的媒体会争相报导，成为世博的又一高潮。更重要的是如果真这么做了，将足以显示上海人的自信与潇洒和中国社会的繁荣与开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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